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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似花還似非花——讀李清照《漁家傲·天接云濤連曉霧》
似花還似非花——讀李清照《漁家傲·天接云濤連曉霧》
葉嘉瑩
漁家傲
李清照
天接云濤連曉霧,星河欲轉千帆舞。仿佛夢魂歸帝所,聞天語,殷勤問我歸何處。
我報路長嗟日暮,學詩謾有驚人句。九萬里風鵬正舉,風休住,蓬舟吹取三山去。
這是一首具有特殊風格的名作。一般來說,唐宋詞中所寫的景物情事大多是現實中的實有,這首詞從整體來看,卻表現出一種非現實的理想意味。
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中提出“造境”與“寫境”之說。謂“有造境,有寫境,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”。又說,“然二者頗難分別。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
2、乎自然,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”。李清照此詞中的“聞天語”及“歸帝所”等敘寫,其景物情事自非現實所能實有。所謂“帝所”,應指天帝所居之所,而所“聞”之“天語”是“殷勤問我歸何處”,是對人生終極歸宿與意義的一種反思。因此,李清照此詞大有象喻的意味。
若以此詞上半闋與秦觀《踏莎行》詞開端“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”相比較,秦詞所寫的“霧失”“月迷”既失去了高遠期望又失去了津渡出路的悲哀,可以說是一種由現實生活失落產生的悲哀。若就人生目的及其價值與意義而言,男性文化早就對所追尋的目的做好一種安排。修、齊、治、平,當然是現世追求的理想目標,除此以外,他們還為自己的身后安排了一種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的
3、不朽理想。而無論是現世目標或是身后不朽,女子是全然被摒除在外的。也正因為此種區(qū)別,男子在失意中所寫的理想落空的悲哀,往往屬于現世的事功無成的悲慨;至于一般女子,則大多以持家事親、相夫教子為人生唯一的意義,而極少有人想到一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。李清照這首詞,卻寫出了一個有才慧、好勝爭強的女子在走向生命終盡時,對于終極價值與意義的究詰與反思。
此詞開端兩句“天接云濤連曉霧,星河欲轉千帆舞”,真是高遠廣闊、氣象萬千,顯示了一種從天上直到人間、一片無際的渾茫。在此天地渾茫之中,大自然可引人生發(fā)無限的遐思。天上布滿如波濤般的云影,一條橫亙高空的星河也隨之有了流轉之勢。“千帆舞”似乎有兩種可能:其一是
4、天上流移的白云,在飄過星河之際有如“千帆舞”;其二是地面上的諸多船只,在迷茫之海霧中使人產生“千帆舞”的想象。此兩種可能中,我比較傾向于兩者的結合。因為此詞前半闋的意象雖然全在天上,李清照所乘之舟船則應在人間。而下一句的“仿佛夢魂歸帝所”,正是詞人將天上云帆與地上舟船結合起來的一種想象,仿佛自己所乘舟船亦隨天上飛舞轉動的云帆,一起翔入了高空中的天帝之所。于是才有下一句的“聞天語”,表面寫我仿佛聽見了天帝的詢問,其實表現了我想要向天帝究問的情懷。屈原不是曾將所有欲向天究問的困惑總結為“天問”嗎?于是,李清照鄭重地寫出了天帝之問:“殷勤問我歸何處”。而這正是作者對人生終極目的與意義的一種鄭重的反思
5、,所以形容此問為“殷勤問”,足可見此一問之關系重大而并非等閑。因為其所欲究詰者為作者心中最大的困惑,而此困惑正是作者對自我生命之價值與意義的最后究詰。
前半闋既然從天地渾茫的追尋中提出了對我之終“歸何處”的大問,下半闋便努力嘗試著對此一人生大問做出反省和答復?!拔覉舐烽L嗟日暮”,是作者反思自己一生的經歷?!奥烽L”二字表面似只說路途之長,若就人生而言,則當指自我生命的歷程。雖然此詞的寫作年代已不可確考,但詞中既有“路長”“日暮”之言,則必為李清照晚年之作。所謂“路長”者,依本意當指生命經歷之長,若就李清照經歷國破家亡的種種顛沛流離之苦而言,亦隱有所經歷的患難痛苦之多的含義?!叭漳骸?,是其自
6、知已經來日無多,倘若一生遍歷憂患苦難仍未留有任何意義與價值,豈能不嘆息不止,故曰“嗟日暮”。李清照曾以才慧文采過人而自許,故繼之曰“學詩謾有驚人句”?!绑@人句”,足見其雖在暮年,但爭強好勝的自詡之心依然在。倘若我們再一深思便會發(fā)現,于“有驚人句”四字之上加一“謾”字,“驚人”之“句”更有別種意義與價值。在詩詞中,“謾”字表示一種徒然無益的口氣。就李清照的反思而言,盡管其自詡曾寫有“驚人句”,亦復徒然又有何意義?
通觀古人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究詰,其下焉者如蒙昧而生、蒙昧而死,至于上智者如孔子則是以“盡己”及“反求諸己”為先。故子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又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學而上達,知我
7、者其天乎!”陶淵明兼有儒道的修養(yǎng),故于死生之際能有“聊乘化以歸盡,樂夫天命復奚疑”的曠達。一般才人志士則往往不甘于生命之落空,所以杜甫失意在秦州時,就寫有“老去才難盡,秋來興甚長”之句,陸游晚年也寫有“形骸已與流年老,詩句猶爭造物功”之句。至于天才詩人李白,則不僅于生命的落空有所不甘,甚至以為其天才可以戰(zhàn)勝一切,所以在《上李邕》詩中寫有“大鵬一日同風起,扶搖直上九萬里。假令風歇時下來,猶能簸卻滄溟水”之句。李清照此首《漁家傲》詞,同樣表現了一個才慧之人在走向人生終點時,對于生命終極意義與價值的一種究詰、反思。雖然未能達到如圣者孔子的知命與達道,也未能像陶淵明有乘化歸盡的曠達,但她所表現的既不像杜甫的傷感,也不似陸游的逞氣,頗具李白的健筆豪情,又未落入對現實失敗的考量。她是全以想象之筆,在“謾有驚人句”之后,寫下“九萬里風鵬正舉。風休住,蓬舟吹取三山去”三句,呈現了一片鵬飛高舉的氣勢。這種想象和理想,已然突破了現實中一切性別文化的拘束,是一種高遠飛揚的超越。
這首詞表現的境界和美感,是易安詞中一種特殊的成就。